古书画鉴定中,董其昌作品的真伪辨析是其中一个绕不开的重点与难点。传世董氏书画中不乏双包现象,其中最著者,当属上海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分藏的两本《烟江叠嶂图》卷。“澎湃新闻·古代艺术”前不久曾刊发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凌利中通过多年研究得出台北故宫博物院本《烟江叠嶂图》系清代收藏家高士奇临摹的文章,并引发反响,本文作者通过文献等方面的考证认为,台北本确实疑点极多,也可能是高士奇摹本,但高士奇进赝则尚缺乏证据。
在上海博物馆“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大展”中,展出着潘奕隽、沈树镛、吴湖帆递藏的董其昌《烟江叠嶂图》(上海博物馆收藏)。这一山水长卷的质地、尺寸、构图乃至董其昌题识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同名手卷构成双胞。此前,两岸学者对这一现象颇加关注,近日见凌利中先生刊布研究进展,摹本之说让人耳目一新。笔者试就《烟江叠嶂图》与高士奇的关系略抒管见,求正于方家。
一、高士奇收藏《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始末
高士奇是清代康熙年间的“超级董迷”。他收集的董其昌书迹超过一百种,画迹(卷、轴、册)十件左右。康熙二十八年夏五月,高士奇收到王鸿绪寄赠的《董其昌烟江叠嶂图》,以诗作答。其《苑西集》(康熙二十九年刊本)卷十一收录了这首诗,诗题为“王俨斋总宪寄董文敏临王晋卿《烟江叠嶂图卷》,用东坡韵为答”。全诗如下:
龍舸春停浮玉山,一江翠靄生春煙。
北歸風颿疾飛駛,夢中猶飮中泠泉。
巖松谷樹忽寄贈,開卷恍對眞山川。
煙雲渺渺列危岫,細路只在荒墟前。
層巓綿邈接怪崿,峰勢峭勁如插天。
今人那見駙馬跡,文敏落筆眞爭妍。
請看沙邊秋蘆亂,洲嶼崖壑缺處藏山田。
君不見,華亭書畫號雙絕,名齊米芾將百年。
卷餘素練寫長句,簪花舞女同便娟。
寒嵐漠漠斷石壁,疑有隱士丘中眠。
簟紋似水北窻下,細尋畫理同遊仙。
璠璵瓊瑰比情重,獲此神物誠何緣?
相思相望託雙鯉,為君更賦煙江叠嶂篇。
高士奇将《董其昌烟江叠嶂图》称为“神物”,并非泛泛之谈。按照王鸿绪的自述,《董其昌烟江叠嶂图》是“余家旧藏”,而且“余藏兹卷吝莫出,如龙抱珠潜深川”。王鸿绪出身松江大族,有着家学渊源;其父王广心(1610-1691)筑有兰雪堂,颇有董其昌书画精品。董其昌小楷十分难得,而传世《明董其昌楷书三世诰命卷》(今藏上海博物馆)、《乐毅论卷》、《楷书阴符经、府君碑卷》(今藏上海博物馆)都是王氏父子的递藏之物。
得到《董其昌烟江叠嶂图》未出半年,高士奇即遭御史郭琇弹劾。是年冬,高士奇休致回籍,移居平湖。第二年夏季,高士奇摹写一本《烟江叠嶂图》赠送给王鸿绪,而原迹则仍留在身边。康熙三十三年,高士奇复出北上,此卷随行。途经苏州时,另一位康熙时期的名收藏家、江宁巡抚宋荦受邀上船,纵览高士奇所藏书画,写下那首著名的“昭代鉴赏谁第一,棠村已殁推江村”长诗。在诗句里,宋荦称颂高士奇藏品,有“烟江秋霁两奇绝,气韵生动真天人”之句。“秋霁”是指《董其昌江山秋霁图卷》(今藏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而“烟江”就是《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卷》。就在船上,高士奇当即将“秋霁”送给宋荦。而“烟江”则随高士奇继续北上,之后伴他退养平湖。在晚年,高士奇曾两次题识《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卷》,文曰:
荏苒十年,對之興歎。山荆亡後,室無侍妾,南北往來,唯圖書數卷作伴侶。今日晚凉,秋蘭已放數十莖,用文三橋耕井硯重記。江邨竹窗高士奇
此戊寅秋日題,忽又兩度歲華矣。庚辰正月十一日對梅花重記
在晚年,高士奇还编订过一卷《明董文敏真迹》,即今日所见《江村书画目》的一章。这卷目录共记载董其昌书画 53 件,绝大部分是高士奇本人收藏的精品,其中就有《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卷》。与之相邻的是《项墨林墓志卷》(今藏于日本东京博物馆),同时收录在册的还有《溪山深静图矮卷》(即《董其昌山水卷》,今藏南京博物院)。
二、台北本《董其昌烟江叠嶂图》的藏印疑点
古人收藏有“好事”与“赏鉴”之分。鉴赏家收藏历代名迹,其装潢、题签、钤印、题跋皆有法度。米芾《画史》曰:
余家最上品书画,用姓名字印、“审定真迹”字印、“神品”字印、“平生真赏”印、“米芾秘箧”印、“宝晋书印”、“米姓翰墨”印、“鉴定法书之印”、“米姓秘玩之印”。玉印六枚:辛卯米芾、米芾之印、米芾氏印、米芾印、米芾元章印、米芾氏。以上六枚白字,有此印者皆绝品。玉印唯著于书帖,其他用“米姓清玩之印”者,皆次品也,无下品者。其他字印,有百枚,虽参用于上品印也,自画、古贤唯用玉印。
鉴赏家用印相当郑重。在探索书画递藏链时,考量收藏印记是否符合鉴赏家的用印风格是主要依据。至于印鉴本身,有流传后世为妄人追盖的可能。即使印记为真,也只能作为判断递藏的辅助依据。
在高士奇一生之中,在书画上钤盖过的印章多达百种。这些印章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陆续刻成的。早年,高士奇只有姓名字印和“苑西”印。康熙二十八年扈从南巡之后,高士奇刻成斋名、堂号、“竹窗”印、别号印。康熙三十六年归田以后,他刻成了“清吟堂”印、“高詹事”印和若干闲章。以上述两个时间为界,高士奇所用印鉴可分为早中晚三期。
和印鉴分期密切相关的是用印风格。高士奇在画心上钤印颇为讲究,总是前后留下至少各一枚印记。在历代藏印累累的名迹上,高士奇印记总是见缝插针在诸多藏印之中;印面较小,不显山露水。而在历代藏印较少的书画上,高士奇印记则在边角位置。借用时下流行语概括,可以说他是低调地刷存在感。不妨取与“烟江”并称的“秋霁”(《董其昌江山秋霁图》)为例。
对照“秋霁”,台北本《董其昌烟江叠嶂图》“江村秘藏”一印孤零零得异乎寻常。图为台北本“烟江叠嶂图”红点位置-- “江村秘藏”印。
近30件高士奇所藏董其昌书画流传至今。兹将所见手卷的藏印、钤盖位置统计如下:
经过大样本量的对比,台北本的孤印现象更显突兀。在上海博物馆展厅的特大显示屏上,笔者对照了台北本与上博本的高清图片,发现台北本画面左侧存在极不自然的收尾,提示画心左侧经过切边。考虑到这一因素,此处印记的缺失尚可理解;但是,引首侧仅有高士奇一印仍然令人生疑。进一步将这枚“江村秘藏”与其他传世高士奇旧藏标准件比对,笔者发现“江”字存在差异,提示此印不真。此外,前述《明董其昌楷书三世诰命卷》三件董其昌书法长卷皆有王鸿绪父子印记,而台北本付之阙如,这是又一个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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