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书法追求者的自白

一个书法追求者的自白


来源:网络  文章作者:张五常  录入时间:07-06-02 09:30:21

最近发表的《经济学的缺环》,是自己比较重要的文章。反复重读,认为读者不容易看得懂,修改了多次,还是不够清晰。要再解释,从另一个角度尝试吧。是退后几步再看问题的时候,停一下,先写其它的。学术上要手起刀落之前我喜欢这样处理。


自己的心态不易解释。写《缺环》及下一步的再写,用心苦思,但稿酬依旧,而退休了那么多年,学术早就与世无争了。为什么到今天还是那么执着地争取呢?可能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经济学上走了那么多年自己的路,今天发现还可以多走几步。想着想着,我想到自己执着于书法这个话题。奇怪,书法争取的心态与学术的是两回事,二者相加难以自圆其说,在这里说说吧。


无庸讳言,写书法,有人出钱购买重要。没有金钱的应酬之作不容易写得好。有顾客出钱,用心不遗余力。这可不是为钱的本身——这些收入自己不要。是的,免费求字的朋友不少,但历来的经验,不付钱的要碰巧才写得好。有人出钱呢?怎样也要写得有个交代。钱的多少不是那么重要,但出钱较多的,在情在理,要先作交代。有人出钱写得格外用心,顾客于是成为自己书法进境的「监管人」。不是个人独有的心态。周老师曾经对我说,三十年前有人出钱求字,只几块钱,一小幅她也写得不睡觉。


顾客出钱求字,是绝对可以相信的真实要求!作者对顾客要有个交代,胡乱地交出去说不通,于是下笔用心,书法的进步就来得明显了。十多年前一位世界级的艺术商人对我说,西方艺术大有进境的时代,永远是经济发展得好的时代,富而后工也。


算是幸运吗?有人求字已经难得,有人出钱而求之难上加难。但书法有这样的一个尴尬问题:求字的人不一定因为我的书法可观,而是我这个人有名。这就带来一个「交代」上的困境,因为将来的人可能说:「张五常的书法吗?浪得虚名!人家买他的书法只因为他有名。」这样,书法要写得好的压力就增加了。(冤哉枉也,历来讨厌有名,无奈斩不断,杀不掉。)


不容易遇到一个卖字更好的时代。这几年书法之价急升,让我容易开出一个不会很尴尬之价。是书法了得也好,是名气过人也好,不需要等我谢世,顾客拿出去拍卖不会很失望。这样看,无疑比不少其它书法家幸运,但不值得羡慕,有苦自知,我的困难是书法交不出去。


好比一位顾客要求我写清人孙髯翁的千古绝联,共一百八十字,加上落款约二百字,很多的。他同意我用手卷下笔。写呀写,写了两天,认为可以交出,决定装裱后才给他。手卷的裱价不低,送给顾客吧。殊不知裱后再看,不称意,要再写。这样一来,出价的仁兄不知要再等多久了。


奇怪,出钱求字的人一般知道纸大字多难写,纷纷要求八呎纸,百多个字。两个月前在这里注销广告,订购八呎的最多,可惜到今天一幅也交不出去!好几次差不多,功败垂成也。纸大字多的困难说过了。这里要说的,是务求险而不怪、争取变化下笔,书法要写到进入状态才可取。这种状态来去无踪,不可强求。进入状态时自己知道,但八呎纸嘛,尝试三几张就累了,不能再写下去。


人书俱老——是孙过庭说的。这是形容书法达到的最高境界。七十一岁,人是老了,老得容易。书法呢?谈何容易哉!困难是我喜欢的务求变化、务追险绝而又天真自然的书法,不容易写得「老」,人却老了,体力有所不逮。


不久前上海音乐学院要举办一个大提琴音乐会,演出的是中国作家的曲子,要求我写「洋为中用,承传出新」八个字。我写了,认为「出」字太大,但朋友坚持可以。该乐院有人见到,喜之,要求我写一本书的名字,叫《谭抒真音乐文集》。真头痛,「谭」字难写,而第一个字难写是书法的大忌。今天尝试了好几次,终于交出去。


最近「订购」的书法,要写毛润之的《沁园春》,苏东坡的《赤壁怀古》,辛弃疾的《西江月》、《青玉案》、《贺新郎》等,都是好词,也有让我自由选择的。只交出了《西江月》,刻意地多用枯笔,希望裱后顾客不会失望。


尝试与追求——不断的尝试与不断的追求——是我的平生故事了。不少朋友希望我写自己的传记,但来来去去都是这样的故事,没有什么值得下笔的。在一项玩意上,得到一件比较称意的作品,是走了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久不久回顾一下,多多少少有点满足感。生命是应该这样的吧。


比起科学,走艺术的路比较称意,比较痛快。摄影如是,文章如是,书法也如是。一步一步地走,久不久回顾,欣然自得,是有意思的人生。画家陈逸飞说得对:「艺术没有对或错之分,只有好或不够好之别。」这是艺术的路比较好走的主要原因吧。可以不管外人是否同意,感情是自己的,要怎样表达就怎样。


科学的路不好走,不容易走得痛快,是因为有对或错之分,不能不管外人怎样说。遇到志同道合的,互相研讨,可以走下去。困难是搞科学的人的智商很不一样,谁对谁错容易吵起来。这方面走经济学的路格外头痛,因为不少参与的人分不开价值观与逻辑推理,自己不喜欢就不同意,胡乱批评。要顾及这些,生命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在经济学上,除了一小撮师友,我懒得管他人怎样说。


杨小凯说我特立独行,因而开罪了不少人。真的吗?是同一个人,艺术上我走自己的路,平生没有遇到半个仇家。经济科学我也走自己的路,没有要求过任何人同意,有什么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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